杀藏

看不见风景的房间

终于鼓起勇气看完了《踏血寻梅》。

一个老男人，像个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哭得不成样子——这样的画面，大概对有的人来说是荒谬和反感，我的话，我呆了半天，震撼的同时也的确觉得不可思议，你是个老警察，肮脏龌蹉的人性黑暗面不知道都看过多少，怎可能心还没有生茧、没有麻木不仁？怎还会这样天真、感性、会为了受害者甚至凶手的悲哀人生而泣不成声？老郭演臧sir演得太真了，真到那一刻我想问导演你真的是认真的乜？这样不切实际没有说服力理想中才会有的人物，来当个3级片的主角？

因为它其实不是个刻奇的3级片，虽然它拥有足够满足看官病态猎奇心理的元素。我一直不太敢点开这片子，也是因为被之前网络上无意中读到的介绍搞得心里有些抵触，虽然不是没看过黄秋生那种邪典片，或正因如此，本能地想避开明知道会产生不快体验的东西。但这片子到底是老郭唯一一次拿金像奖的作品，最近补了那么多老郭片子的我，不看这个铁定说不过去。

然后就在一个很压抑的下雨午后，点开了完整的导演剪辑版，120分钟，完整体验。

据说98分钟的剧场版剪刀了很多老郭的戏份，在此要感谢围脖上整理老郭影视作品资源的解解们，真的谢谢你们收集到了这个完整版。网上的影评大多讲受害人王佳梅和凶手丁子聪，还有从各人眼中看到的各类复杂社会问题的影射，我没必要重复赘述这些别人已经讲烂的内容。其实影片最冲击我的亮点是臧沙展臧sir，因为在臧sir身上我感觉我看到了导演/编剧的用心（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一厢情愿）。或许有人不理解，何解片中看起来更像个配角、旁观者、穿针引线的警察臧sir会是“男主角”，而郭富城能凭这个角色拿到金像影帝？我想，如果你看过完整版，那应该多少会理解为什么。

但凡有点同情心同理心的人，这片子带来的观感应该是“绝望”，太绝望了，大抵是没有勇气再完整看第二遍的。那些血腥场面算什么？职业习惯的关系，对那些镜头反倒是麻木得很，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有多假，不过其实还是蛮庆幸这片子没我想象中地过多渲染了那些猎奇元素，其实它挺玫瑰粉红的，它很人性的，有很多阳光明媚的镜头，有很多烂漫天真的诗意，但就是太人性了，喘不过气，不想再看第二遍。

“香港700万人，死了的那些就不算人了”——每个活人自己本身都有足够问题操心，遑论不认识的他人生死？如果我们不能学会麻木不仁，怎么够san值在当今社会继续正常地生活下去？

所以编剧搞了个臧sir，一个居然会问“为什么”的“老”警察。

第一眼看到臧sir出场，其实我是吃惊的，因为之前看网上介绍，都说老郭在这片里演的是个邋遢潦倒的老警察。可他第一次登场，虽然身形佝偻，胡子拉碴，一头灰白发，但那双眼睛那张脸，分明毫无老态，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他身上甚至有种顽皮的少年感——或许和他一上来就打趣两位同事的台词有关。这叫什么，鹤发童颜么？看过老郭/小郭综艺节目的人应该知道他本人是什么样的鬼马性格，于是我一开始是吃惊于难道这角色要本色演出？岂不出戏？明明扮相都搞得这么老，行为举止却抹不去一种天真感，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甚至让我产生演技怀疑的。不过事实证明，我怎么可能比金像奖评委眼光更锐？原来这不是老郭演技问题，而是这个角色——就是这样一个矛盾违和的角色：老刑警外表苍老，内心，并不。

臧sir是个可爱善良的人，他会被上司邵美琪督察像捏小男孩一样捏着脸玩，会憨憨地到处请人帮自己拍照，是个不懂用facebook的阿叔、却在被上司说脸肉都松了后会网购脸部按摩滚轮，没人肯接手的无主猫咪最后被他收留成了家人，他甚至会帮趴倒在桌上睡觉的同事轻手轻脚盖上一件衣服……最重要的是，他从没放弃问为什么，查出案子的真相还不够，他想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生”——我真不信，现实生活中，哪还有这样的警察？

十几年的老刑警，什么凶残案子没看过，甚至那种到了法庭上还毫无忏悔心、说起行凶过程仍会嬉笑的人渣犯人他都见过，可是他还是会想多问一句为什么，还是天真地希望能看到恶徒也残留有人性——这真是个不切实际的角色。

或许一部太绝望的片子，总是需要一种“希望”，这是导演的良心，或者是他希望看到的世上还存有的良心。

是能让那个被虐待瘦成骷髅的小女孩尹诗惠还有机会被解救、成长为人的良心。

“原来那么瘦的人，也有好多脂肪。”

丁子聪并不是个十恶不赦丧心病狂的反社会凶徒，他能那么顺其自然地做了那些（因为不想被和谐所以此处不具体说的）事，是异于常人没错，不过又自然而然得合情合理，“不想做人”、不想所爱的人“做人”就是他的“人性”所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臧sir把他当作个“人”，他会把臧sir也当作是自己的朋友，把其列在探监亲友名单中，但他还是会对臧sir大喊：“不要再问了”。

臧sir，你老是问为什么，想那么多，真的很烦啊。

在梦里，一个满脸是血的臧sir被丁子聪五花大绑钉在天花板上，惊恐地看着底下肥丁如何毁尸灭迹，想大喊大叫却被封住了口，挣扎无用；而同时，肥丁身边坐着另外一个臧sir，睁着魔鬼一样淡色的瞳孔，面无表情地与凶手一起看着梅花在血泊中凋零破碎。

看的当时，我曾感觉这突兀的一幕夸张得没啥必要，有点为吓人而吓人，可是在写这篇文章回味剧情时，我才突然明白，导演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后来，臧sir在他前妻面前哭了，他跟前妻说，王佳梅远在内地的爸爸还不知道在那女孩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冒充佳梅给王父发了手机短讯，因为他明白一个见不到女儿的父亲的心情，他不忍心。当收到王父开心的回信时，臧sir就哭了，然后在他前妻面前又哭了——这段真的是全剧最震撼我的地方，一个老刑警，那一刻哭得竟比一个孩子还脆弱。（你们这些导演就这么喜欢看郭富城哭嘛？）

也或许是因为前妻说，年轻还相恋时，她很喜欢听他讲案子的事，喜欢他那种认真投入契而不舍的精神，可是现在她已经不想再听了，太累了。

连原本肯听他问为什么的人也不再同行，所以这个眼泪，哭成那傻样子的悲伤，能明白，因此动容。

说到这一段，还有点让我十分唏嘘，前妻出场时我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那个，不是梁小冰吧？梁小冰，就是陈小春版《鹿鼎记》里演阿珂的那位仙女姐姐，而她早期曾和当时的奶郭一起主演过一部古装武侠剧《风之刀》，正好也是我这几天在补的剧，剧中他们是一对，真真没想到二十四年后，他们又一次演了一对夫妻。想想《风之刀》中各自的角色，飞扬跳脱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女，再回过头来看这部电影里各自的角色，真的是唏嘘啊，没啥理由，就是很感慨。

臧sir确实是这部电影的主角。导演用他自己的方式或可说是隐晦地主角化了这个看似只是穿针引线的角色，如果没有他问为什么，这部电影就不成立。

当郭富城拉开窗帘往外看风景，不、人景时，我又想起了之前的风铃声，和窗帘被风吹动猎猎作响的声音。

（图片取自时光网）